天色大明,王叔下葬已经有两天,本来刘明觉昨天晚上就准备离开了,只是送别的时候被明石哥不断灌酒,喝醉了之后师傅似乎也没有马上带自己离开,自己在家里又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没有前几天湿漉漉的痕迹。师傅正在院子的日光里站着,开门出去的时候,师傅让自己先去吃饭,说是去天意宗要一段时间,不吃早饭的话路上要肚子饿。到厨房里去的时候,锅里还焖着一碗粥,小菜在一边的木柜子里还有一些。
刘明远从厨房出来刚好看见刘明觉,他的眼睑下面也有相似的醉酒后的脂红,“明远哥。。。”刘明觉不知道昨天晚上刘明远是睡在他家的客房里面的。
“进去吃饭吧。”刘明远笑笑说道,从刘明觉身边走了过去。刘明觉回头看了一眼走进走廊拐弯处的刘明远感觉高处的阳光照着他的眼睛,也就又回过头来。
一个人走进厨房里,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那张小桌子是仆人们吃饭的地方,但是大多仆人是站着吃饭的,桌子有些矮,坐在小木椅子上吃饭也许会更麻烦,平时厨房里只有厨娘端着饭坐在小椅子上吃饭,菜都放在饭上,坐着吃完之后就是去吃饭的偏厅里整理老爷们的餐桌。偶尔刘明觉也在这里吃饭,从学堂里回来的晚了,或者起来的晚了时候也就一个人在这吃饭了。厨娘一般都会留着一碗饭给他,菜也放在木柜子里。
刘明觉捧起焖的有些发黄的粥来微微抿了一口,喉咙有点发干,拿起筷子,夹起雪菜大口灌了一口有些干的泡饭粥,刘明觉突然觉得很饿,又夹了一大块炒鸡蛋,鸡蛋已经冷了,刘明觉匆匆挷了几口粥,又开始夹雪菜,粥吃到一半,喉咙又突然很干,但肚子里多了一些厚实感。
“都准备好了吗?”天鸩道人从院子里的阳光中睁开双眸,眼睛里有一丝神华闪过,转过身来,双手束在身后,却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看着天鸩道人,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去和你爹娘告别么?”
“不去了,昨天已经告别过了。”少年沉默了一会,看向道人沉静地开口说道。
“好,修炼之人当断则断,你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为师这就带你回天意宗。”天鸩道人大袖一挥,一道耀眼白光拔地而起,直向天际而去,再凝神看时,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两人的痕迹,只有院子里的阳光还静静地洒落在石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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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远和三叔三婶告别向家里走去的时候,时间还没有到中午,告别之前三叔和三婶还在说什么搬家的事情,但据说天鸩道人已经在刘家布下了阵法,除非境界奇高的修士,又或没有修为的凡人,否则寻常修士是进不去刘家大门的,三叔和三婶的身上似乎也佩戴了天鸩道人赠送的玉佩,危急时刻摔碎玉佩还能将他们传送到安全的地方。刘明远告别的时候,三叔和三婶大概已经决定了继续在青城经营。
迈步向城东更靠近城墙的方向走去,街上并不兴盛,白天街上大多是些正经人家,做着些正经事情,出来都是直奔所需之物而去,却不像晚上有几分饭后散步散心逛街的意味。刘明远走过那些街摊前面的时候,有些商贩不由多看了刘明远几眼,毕竟前几天刘家死人,刘家少爷拜进仙门的事情,在这小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也有好多不同的流言。
刘明远只管往前走,路上却遇到了奶奶,就在街道的转弯处。前个路口和下个路口刘明远都能进入要走的那条街道,但却偏偏在这里转弯了,迎面遇见她。她的身体还和以前一样佝偻着,但眼睛却似乎比前几日更有精神,衣服还是前几日的粗蓝布衣服,她似乎从来就不换衣服,但衣服却始终干净。
刘明远从有点远的地方就开始叫她了,叫的不重,她没有回应,临近身边了,刘明远以为她听见了,但却目光恍惚地从刘明远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觉察到刘明远的存在,于是刘明远在她身后又叫了她一声,她转过身来看见了刘明远,两人就和原来的方向反了过来。“啊啊,是明远啊,我给你爹送西瓜去了,你回家就能吃了。”奶奶看着刘明远说道。
“西瓜?”
“嗯,别人送我的,我在水里放了一会的,你回去就能吃了。”奶奶又说道,“最近这几天,又有鸟钻进我屋子了,你可得抓紧时间回去吃西瓜啊。”奶奶是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老屋的,爷爷在的时候本来准备分屋给三个儿子,但是三个儿子都自己成家了,也都有了自己的屋子。
“嗯。”刘明远点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也就继续转过身往前走了,奶奶也大概转身往前走了,两人只说了几句话,连寒暄都没有,自己又何必叫住她呢。
到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还在正屋,母亲在门抖叶子,父亲却是坐在正门对进去靠墙的椅子上看着四方桌上的西瓜。“你回来了?”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刘明远说道,又专心地低头挪着扁团筛子。
“嗯。”刘明远嗯了一声,“你们没去茶庄么?”他突然想到了这个,说道。
“没去。”母亲继续剥玉米,“这几天你三叔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茶庄都好几天没有开门了。”
刘明远点点头,走进屋里,母亲也就像看到他点头了一样,没有继续说话。“回来了?”父亲看着刘明远说道。
“回来了。”刘明远说道,看向了桌子上的西瓜,“西瓜是奶奶送来的?”
父亲看了一眼西瓜,向刘明远说道:“你路上遇见她了?”刘明远点点头。
父亲看着西瓜,突然不说话沉默了起来,父亲说话总是一顿一顿的,刘明远看着他,他突然叹出一口气然后说道:“她老了,更糊涂了。”
之后刘明远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前几天刘明远去破庙里找刘明觉之前,父亲从茶庄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卖西瓜的,也就拿了一个西瓜给奶奶,现在奶奶又把西瓜拿回来送给父亲,还以为是别人送的。刘明远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和父亲对视一眼也就没有继续说话。
刘明远坐到了四方桌右边的木椅子上,两人坐了一会,父亲却拿起了桌上的西瓜,往厨房走去,过了一会拿了几块西瓜回来,母亲说不要,父亲也就递了一块给刘明远,剩下的几块放到四方桌上,“这几天你多到江县令那走动走动。道理数走到,不要怠慢了。”父亲咬了一口西瓜,看着门外说道。
刘明远回房间看了一会书,但更多的时间是在整理书架,书架底下三层放的是以前看的奇谈怪录,刘明远翻到正午,又翻了一下午,出去吃饭的时候觉得今天吃饭很有些早,也许是他早饭吃的太晚。吃完晚饭,顺便把剩下的西瓜吃了,父亲和母亲说要出去买点礼品,过几天好给江知县送去,西瓜什么的肯定不行,银两之类的也要东西衬着,显着含蓄,母亲也要去街上拿拿主意。刘明远决定自己一个人走,父亲和母亲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让刘明远自己也挑些礼品。
三人一开始都向西门走,之后刘明远向右,父母向左。经过石桥的时候刚好有人在桥上晒书,铺在两边的石栏上,八字桥,左岸是红巷,右岸是试弄,往昔这城未变,但战乱未起,红巷里皆是莺歌燕舞,试弄里全是莘莘学子。
晒书的是孟德伟,以前和刘明远一起在东阳先生处求学,也是问试多次不重,他家是卖布的,前年就没去参加问试了。“明远!”孟德伟却是一下子叫出了刘明远的名字,刘明远还在八字桥的一撇处,犹豫孟德伟究竟叫孟德魏还是孟德伟。
“真是明远你。”孟德伟正在八字桥上晒书,却突然看见昔日的同窗刘明远竟然出现在眼前,不由惊喜地说道:“我们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
“是有两年了。”刘明远看着眼前的男人也笑着说道,尔后目光却是落在了孟德伟身后躺在石栏上的书上,说道:“你在晒书?”
“是啊。”孟德伟本来似乎想再在多年未见上说点什么,但刘明远这么一说,多年未见已经说了,孟德伟却是突然想不出还有什么久别重逢之类的言辞,于是说道:“这几天下雨天潮,屋子里的书有些霉了,拿出来晒一晒,虽然不读书了,但这些书又舍不得扔。”孟德伟突然觉得两人就像是几天未见一样,只是这几天下雨不曾见面,两人都在这小小的青城里面,眼前的面孔近在咫尺。
“对了,我已经放弃科举了,这两年都在我爹店里帮忙,准备接手他的布店了。”孟德伟摇摇头苦笑着说道。
“科举么,科举也不是唯一的出路,德伟你接手你爹的店不是也挺好么,子承父业。”刘明远终于想起了眼前的男人叫孟德伟,以前在东阳先生的书斋里,两人很熟,第一次问试也是一起去的州府参考。
“我爹也是这么说。”孟德伟还是苦笑说道:“对了,你呢,这几年却是没见过明远你了,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呢?问试过了么?”
“没有啊,我现在可还是一事无成。”刘明远想起他的名字也就放下心来了,连带着想起了以前两人同在书斋里的许多事情来,于是苦笑几下,开口说道。
“梅花香自苦寒来。明远你肯读书总强过我,只要读着也就还有希望。”孟德伟开口说道,却是已经动手在石桥上收书了,“明远你等等,我收一下书,我把书放回家就与你去痛饮一杯,故友重逢,当浮一大白。”孟德伟说完一阵大笑。
刘明远觉得孟德伟还是一股书生气,并不像卖了两年布的样子,也只是笑笑看着他小心地把摊在桥上的书一本本合上,“晒书蛮讲究的吧?”刘明远看了看说道。
“是挺讲究的,太阳太大不行,风太大也不行,一般就是这黄昏和清晨的时间可以晒一个时辰。”孟德伟很快收好了书,他家就在边上,两人却是很快就找了一家酒楼,酒楼也在孟德伟家边上,青城不大,老板与孟德伟看上去很熟。
晚饭的确吃的有些早,进酒楼时,各席间声鼎沸,吐声然诺。外面看酒楼的时候,酒楼的旌旗一动不动地挂在二楼的一个固定横杆上,夕阳映着酒楼前的河流,青石砖的街面阴阴的。卖艺弹琴的戏子也还在,琴声从二楼传来,两人登上二楼,琴声没什么变化,只是散歌传来:“酒花美香,忙把四季尝。莫怕无功无为东厦废梁。梦见圃秋黄,芦花灵光。莫怕丢盔离枪东厦废梁......”
“明远,你听这曲子。”孟德伟突然有所发现地说道。
二楼食客还是有些多,一些观河,一些观面。琴音嘈杂,刘明远听了一会,渐渐听出来是以前在书斋时东阳先生也弹过的废梁,“知本识路,先调素琴弄废梁,摄伏心猿意马。”废梁的曲子据传是异邦一名名为弗破若维夫的名曲大家醉酒于江上,于梦中作出。但是刘明远不怎么懂音律,放到酒肆之中一听也只是断断续续,当初听东阳先生弹奏的时候,却是在诵读诗文,曲子究竟如何也记不清楚了。
酒上的很快,下酒的黄豆也很快地上来了,两人喝了两壶,又添了两壶,喝到第四壶,窗外已经有些黑了。“还记得当年书斋里,你和杜渐淳,当年东阳先生老夸你们两个最有悟性,我听说渐淳已经当了大官,明远你以后要是当了大官可得照顾照顾兄弟我啊。”孟德伟大概有些喝醉了,脸颊微红,举手要与刘明远碰杯说道。
刘明远只是笑笑,两人继续喝酒,喝的久了,两人也就一起下楼了,帐是孟德伟结的。两人分开之后,刘明远一个人走在街道上脑子里却满是酒楼里二楼的那嘈杂的琴声,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且行,且行。不知不觉间刘明远已经走到了自己家门前的街上,正屋里灯火亮着,大概父亲和母亲已经挑好礼品回来了。刘明远面朝掩着的门口站了一会,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在没有什么星星的夜空下,朝着那划出青城与山野的石块铺成的城墙方向走去,原先回家之后便摘下放在怀里的铃铛又被他系到了手腕上,那铃铛随着步伐迈动而轻轻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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